四一二 风起(二)

北京,前门街头。

杨士骧脚步踉跄,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。耳边充斥着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与敲锣打鼓的欢闹声,身边庆祝的人群一波又一波涌了过去,直奔***而去。他刚从***那儿过来,那里广场上恐怕已经聚集了不下十万人。整个北京沸腾了,而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显得极其不真实,抑或是他与这片蒸腾根本就是格格不入。

时隔一年多,再次漫步北京街头,杨士骧愕然发现,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北京了。虽然大部分的地方,还跟一年前没什么两样。依旧是充满了刺鼻的异味,肮脏不堪。墙壁残破,放眼望去一片青灰色。可他竟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。细细品味,京城的老少爷们,大姑娘小媳妇,一个个昂首阔步,脸上大多都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。往日的浑浑噩噩,奴颜屈膝,乃至整个城市的迷茫竟然一扫而空!

街市仿佛汇聚满了人气,进到里头都是人挨人、人挤人,买卖声络绎不绝。就算拉黄包车的苦力,赶上饭时也能在肉铺割上二两肥肉回家佐酒。五十年国耻,三千年大变局当中,整个京城居然迸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!杨士骧甚至一度以为,所谓康乾盛世不过如此的感觉。

如此景象,让人为之慨叹,何绍明所领导的共和政府在民气一项上真是下足了苦功。废除了厘金,减免了农业赋税,单单靠着工商业的繁荣,竟然支撑起了整个国家的税收,这绝对是前人不可想象的。

“怎么?莲府,莫不是被北京的繁华迷离了双眼?”陪在身旁的李京卿笑呵呵地问道,随即深吸一口气,挺挺身板,似用一种骄傲的口吻道:“不瞒你说,每次我走上街头,都会有一种未曾相识的感觉。这一切……都是拜大总统所赐啊!”

杨士骧懵懂着点点头。即便苛刻如他杨士骧,也不能否认一点,自打这天下出了个何绍明,仿佛就不是原来的天下了。崛起于关东,征战朝鲜,横扫辽东,而后挥戈南下,定鼎中原……何绍明的每一步,仿佛都是逆天而为,将不可能变成可能。挽狂澜于即倒,振国势于颓唐!每一步都是凶险万分!却偏偏总是顺应**,汇聚人望,看起来又是理所应当。

直到现在,杨士骧也没琢磨明白,他何绍明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。面对面的一次长谈,这才发现何绍明远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任何一种人。自己说‘民可使知之,不是使由之’,他说‘民可使,知之;不可使,由之’。自己说‘内王外圣’,他偏偏叫嚣着‘外王内圣’!

就像现如今的局面一般,在杨士骧自己看来,定鼎一年多,稳定了北方局面,积累了足够的力量,此刻不南下更待何时?可跟正常人脑子不一样的何绍明却将积攒的国力全部投入到了朝鲜,誓要跟小日本一较长短。

从总统府出来之前,看过那份战报,气得杨士骧拍桌子跺脚,几乎指着何绍明鼻子破口大骂其‘祸国殃民’。而何绍明只是笑着不停地道:“有些事儿,你不懂,不懂……”

直到此刻走在街头,这才感觉到,就是这个离经叛道的人,却成了整个国朝的英雄!甚至可以说当之无愧的领导者。难道是自己错了?

骤然停步,杨士骧迷茫着问道:“京卿,你说,莫非是我错了?”

突然的问题,让李京卿愕然,旋即笑着摇头:“大总统常说一句话,功过对错谁能说得清楚?只留与后人去评判吧。行事问心,但求无愧而已。”见杨士骧依旧紧锁着眉头,李京卿拍了拍其肩膀:“大总统行事,每每出人意表。走到今日却是一步一个脚印,莲府,你可知那帮腐儒已经上表,歌功颂德,恳请大总统登基?嘿,按说也没错,纵论其功,怕是即使比不上三皇五帝,比之昔日康乾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。”顿了顿:“莲府至今仍放不下戒心,可能不是为了满清守节……”

“哦?”

李京卿定在杨士骧身前,紧紧盯着其双眸,语重心长道:“怕是放不下北洋之恨吧!”

一句话说完,杨士骧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开了。没错,他之所以如此排斥何绍明,一来是看不懂其行事方式,这二来,怕是更多的因为北洋……北洋,昔日庞大的北洋,可不正是因为何绍明的出现而消亡?

“兄弟部里头还有要事,就不陪了,莲府且慢慢琢磨,咱们改日再详谈。”

李京卿什么时候走的,杨士骧根本就不知道。待他从梦魇中惊醒,已经是华灯初上。这才发现,自个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步街头,已经足足两个时辰了。望着夜幕中依旧繁华的街头,他苦笑着怅然长叹:“原来如此,我终究不是圣人,原来是放不下啊……”

中南海23号,外交部大楼。

整个外交部大楼是两个月前落成的,大楼里头还透着一股子没有消散干净的油漆味。从原来的总理衙门,搬迁到新落成的办公楼,外交部无疑是鸟枪换炮了。窗明几净,宽敞舒适,无论是刚刚毕业进入政府的公务员,还是原来从满清投靠过来的刀笔吏,上下都心里敞亮,透着舒心。

可自打昨儿战报一经公布,整个外交部的气氛为之一变。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,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紧迫感。文员忙得脚不沾地,楼上楼下抱着厚厚的文案吭哧吭哧奔走着。熟人见了面也没工夫打招呼,更有不老少因为忙叨而撞在一起大发肝火的。

电报机响个不停,电报员翻着厚厚的电报码子,将一封封电报翻译过来,铅笔折了一根又一根,写到手软。一边还焦头烂额地应付着文员的催促:“等会,等会儿!马上就好。”

副部长们就守在电话机前,刚刚挂下电话,就得马上接起来。

“喂?哦,没有,没宣战……王议员,我老赵说的话什么时候放过炮?……你放心,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。”

“喂……德国大使馆?……哦,大使要过来?不行啊,今儿太忙叨了……对,要不晚上我请大使先生吃个饭?……六点,皇宾楼,就这么定了。”

“喂,您哪位?……小王?……电报机坏了你不会自己找人修?这点儿事儿办不好你下岗得了!……还有,以后再给老子打内线电话,老子跟你没完!”

这头挂下电话,回头又得蹬蹬蹬跑上六楼的部长办公室,将汇总的问题一一报告请示。部长办公室内,外交部长伍廷芳干脆就拔了电话线,任谁打都不接。

“部长,英国佬发了三封电报,打了五次电话,大使更是就等在楼门口,您看……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“部长,德国威廉二世陛下发来贺电,赞扬北海舰队对马一战,是大陆国家向海洋国家发起的反攻。充分证明了世界的未来是……”

“贺电……”

“……俄国大使馆垂询,我国是否已经决议参与朝鲜的争端?并且大使阁下请您赴晚宴,就两国边界问题进行紧急磋商……”

“哦,先放放……”

“部长,葡萄牙……”

始终彬彬有礼的伍廷芳终于炸了:“葡萄牙?关葡萄牙什么事儿?什么时候咱们沦落到让三流国家指手画脚了?”

刚才说话的副部长一脸委屈,道:“葡萄牙通过美国转达,愿意与我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意愿……要不,我先回绝了?”

“别!好事儿啊,你去谈吧。好好谈!”

这一天下来,外交部长伍廷芳可谓是晕头转向。对马海战因为共和国的强势加入,使得战局立刻为之一变。日本人打得俄国人差点儿全军覆没,自己也没讨好,六六舰队如今只剩下四艘主力战舰。无论从哪方面来看,都是共和国摘了桃子。

北海舰队摘桃子的举动,无疑牵动了整个东亚的局势。失去了海军优势的日本,即便面对没有潜艇编队的北海舰队,也是无力还手。众所周之,日本是个海岛国家,虽然与朝鲜离得实在近,只隔着一个对马海峡。可一旦遭到优势舰队的封锁,这个国家就得面临着彻底的封锁。

物资援助进不来,援兵出不去。别忘了,这会儿在南朝鲜小日本还陈兵三十万与俄国佬对峙着呢。一旦断了补给,就等于给三十万日军断了生路。整个日俄战争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。

整个远东乃至于世界的格局与走向,几乎就在共和国的一念之间。进一步,陈兵朝鲜半岛,与日俄一较长短,干脆彻底消弭日本原先在世界的位置,成为东亚名副其实的霸主;退一步,坐视日本兵败,眼瞅着俄国疯狂霸占原先属于日本的利益,进一步扩大其在远东的影响。甚至,会将俄国的目光彻底从欧洲转向远东。哪一种变化,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可偏偏是这个紧要关头,统帅何绍明却三缄其口,以至于到现在也只是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个所谓的交战声明。而进一步的声明干脆没有,于是乎几乎所有的压力都铺天盖地向伍廷芳席卷而来。由不得他不头疼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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